胖翻译的大逃亡
事实证明我前天还是冲动了,我察觉到了《纽约客》发了一篇奇文但是没有料到它奇崛到什么程度(《又被《纽约客》恶心笑了》),我应该等等后面的章节一起写的。这篇文章后面还有层出不穷的槽点,以一波还未平息、一波又来侵袭的姿态,带给我许多欢乐。
比如它讨论了专利的问题。众所周知美国的《1790年专利法》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公开支持盗窃知识产权的知识产权法,国父汉密尔顿甚至还专门成立了考克斯基金,向欧洲派出大量商业间谍,配合《1790年专利法》的颁布实施。
一时欧洲各国纷纷受害,英国国宝级机密纺织机技术就是这么被偷到美国的,以至于到今天英国人还耿耿于怀。无论是《剑桥美国史》还是前一阵子英国前商务大臣Sir Vince Cable在牛津的讲话,都显示英国人对这段历史永不遗忘。
根据我个人的了解,一般美国人并不知道英国人的这份怨念,因为学校不教,平时电视新闻或者书也不讲。我曾经跟几个美国朋友聊起过,他们的反应很一致,都是:不会吧?
所以在我心目中美国人故意淡化或者说遗忘这段历史是常态——也不是不可以理解,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像《纽约客》这篇《危险心灵》这样,选择跟历史事实正面硬刚的。
作者的思路非常厉害,他先举了另一个美国国父富兰克林为例,说喜欢搞小发明的富兰克林从来就不指望靠科技挣钱,因为科技应该造福国际,他的发明都会分享给朋友和对手。接着作者话锋一转,说:“但是,一些人眼中的心胸博大的推进进步在另一些人看来像是盗窃。”谁是那个不“心胸博大”的小心眼呢?作者又说了,英国一直宣称有技工和技术的流出。
虽然作者不得不承认汉密尔顿确实付“赏金”给那些“可能”给美国带来制造秘密的人,承认美国的纺织业确实因此得到了发展,但光看他轻描淡写的描述,我差点忘了还有《1790年专利法》这事,差点忘了汉密尔顿是主动派出间谍而不是不知情状态下随便买买,差点忘了“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”,更差点真以为美国偷英国技术是为了全人类的福祉。
果然是自由派杂志,这思路脑子稍微正常一点都跟不上。果然是进步派杂志,这道德水平普通人不进化到某个程度估计也接受不了。
这篇《危险心灵》里的奇葩章节还有许许多多,篇幅原因,我就不多说了,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看。
今天我想介绍另一篇发在2022年3月号《大西洋月刊》上的文章给大家,这篇文章的娱乐性比起《危险心灵》可能要小一些,但是教育意义不遑多让。
这篇文章叫《背叛(The Betrayal)》,第一眼看的时候我以为是2020年4月27日《纽约客》上那篇《遗弃(The Abandoned)》的姊妹篇。都是讲美国中东撤军,《遗弃》讲美国抛弃库尔德人,《背叛》讲美国抛弃阿富汗人,从起名到主旨都像。我特意去找来《遗弃》看了一下,发现不是一个作者。
为什么特意想介绍这篇《背叛》呢?因为它关注的是去年下半年全网讨论的美军阿富汗翻译的问题。美国自己关于阿富汗翻译的报道也不少,比如我手头随手能翻到的就有《纽约时报》6月10日的文章等等,不过像《大西洋月刊》这次这样的人物特写,还是相对少见的。
下面我想尽可能还原地把《背叛》第一节翻译Najeeb Monawari的故事复述出来。
Monawari来自阿富汗的Panjshir Valley,是当年和塔利班打仗坚持到最后的地区,所以Monawari说从小自己家人就生活得很压抑。后来2001年美军打过来了,塔利班垮台了,Panjshir的人们都兴奋起来。
Monawari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:“我们是胜利者。Panjshir Valley的人们滥用着他们的权力,他们开车在路上横冲直撞,打人。我们是这座城市的国王。”
差不多2006年的时候,20岁的Monawari跑到曾经塔利班的老巢坎大哈,和加拿大军队签订合同,成了一名随军翻译。一年后,他转去替美军陆军特种部队即我们常说的绿色贝雷帽工作。接下来的四年里,他被编进绿色贝雷帽的一个12人战斗小组,持续不断地在阿富汗境内比如Pashtun地区执行军事任务。
“在特种部队,Monawari找到了归属感。绿色贝雷帽要求很高,大多数翻译很快被淘汰,但美国人爱Monawari,Monawari也爱美国人。任务中Monawari带着枪,使用枪,冒着枪林弹雨——他受过两次伤——救过其他团队成员,就像美国人一样。他像美国人一样留大胡子,头发也剃得跟他们一样。他试着像他们那样走路,像他们那样把体格练得壮壮的,甚至像他们那样思考。照片上他和绿色贝雷帽看起来一模一样。任务的残酷——还有Monawari从阿富汗当地老人眼里看到的恐惧和恨意——有时也会让他苦恼。作为一名Panjshiri人和随军翻译,被塔利班抓到就意味着死亡。但是他非常自豪能帮助Pashtun的女孩们获取上学的权利。”
紧接着上一段,《背叛》继续写道,在2009年得知美国有专门开辟给翻译的SIV移民项目后,Monawari立刻递交了申请书,同时还有美军长官的几封推荐信。“他渴望成为移民美国公民,加入美军,然后再以绿色贝雷帽的身份回到阿富汗。‘这曾是我的全部计划,我梦想去美国,在照片中挥舞美国国旗。’Monawari说。”
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Monawari的申请消失了。“他每天到大使馆的网站上查五次,他通过军事邮件向位于内布拉斯加的移民服务中心寄了大量的文件,但从未收到过明确的答复。”
到2016年,Monawari的申请还是待定状态。由于无法推进申请,Monawari计划中的医学考试也只能一直过期,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借钱续费来保住名额。
2019年,Monawari这时已经离开美军,为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,1月他接到通知,到喀布尔的美国大使馆,参加第三次面试。
4月时他终于收到了回复:驳回申请,理由是Monawari没能通过测谎测验和背景调查。Monawari说自己在美军中时通过过多次测谎测试,也从来没有人对他的背景表示过怀疑。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申诉,信里他说:“请公正地对待我,我在任务中受过两次伤,我为美国特种部队竭力工作,拯救他们的生命,请查阅我所有的推荐信,请不要抛弃我。”
一个月后,他再次收到回复:申请不通过,这次的理由是,喀布尔的美国大使馆认定Monawari不是一名随军翻译,而是一名采购经理。
Monawari为美军特种部队工作了三年,第四年才转成采购经理工作了一年,而现在美国用这最后一年的工作否决了他前三年的服务,SIV项目只对翻译开放,这等于取消了Monawari参加SIV项目的资格。
在《大西洋月刊》的记者采访Monawari时,他几乎“说不下去”。
“这个世界没有正义可言,没有正义可言,而我不得不接受它。”Monawari说。
这是《背叛》第一节里讲的Monawari的故事。到了第二节,作者讲了川普和拜登两任总统对阿富汗翻译们的态度。川普固然背叛了翻译们,拜登——作者还特意点名了沙利文和布林肯——又何尝不是如此。
归根结底这些阿富汗的翻译并不在“中产乔”的关注名单上,拜登政府甚至连当年美军在南越撤退时的“成功经验”——是的,美国朋友认为西贡撤退属于成功经验——都不愿意试着复制一下。
总共有80000名阿富汗翻译和他们的家属在SIV项目的排队名单上,有多少人最终获得了签证呢?美国方面拒绝透露具体数字。
Monawari很有代表性,因为他的故事十分具体,有头有尾。
头:
尾:
从道德层面分析这个故事毫无意义,因为美国的国家气质本来就缺少稳定的道德内涵(《为什么美国人不觉得自己“双标”:哈佛教授总结的五个美国神话》),我们只能从现实层面思考:即使仍旧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移民国家,美国的供养能力也是有限的,它不可能带所有人走,它也不可能遵守所有承诺,美国是一个喜欢掐尖的国家,可谁能保证自己是那个尖呢?
《纽约客》那篇《危险心灵》的最后,被迫害的Tao教授的妻子Peng质问:“这是一种浪费——对他(指Tao)不公平,对美国也不公平。他本可以对美国做许多贡献。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(指当政者)看不到这一点。”
Monawari也感慨人世不公,然而他最后是幸运的,《背叛》临近结尾介绍了他的结局,跟大多数甚至无法安全到达喀布尔的翻译以及《纽时》笔下那些早就开始东躲西藏的翻译相比,Monawari是幸运儿中的幸运儿。虽然在喀布尔机场外等了近十个钟头,虽然四次尝试带妻儿从四个门闯入都宣告失败,但在最后时刻,Monawari意外地拿到了加拿大的特别签证,又得到了从前在绿色贝雷帽认识的人的私人帮助,他们一家得以进入机场,来到停机坪,并最终成功飞往加拿大。
到达多伦多后,Monawari收到了美国国务院官员的邮件:我想为之前的拖延向您道歉,并在此通知您大使馆已经通过了您的SIV项目申请。